孟浩然是唐代著名的田园隐逸派和山水行旅派诗人,与王维并称为“王孟”。孟浩然布衣终身,不是因为他隐居、逃禄造成的。李白在《赠孟浩然》诗中所说的“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是对孟浩然思想深处不甚了解的浪漫主义的赞美。并不是他有意要“弃轩冕”,而是他渴求“轩冕”而不能得。他也不迷花,醉酒也很少。“不事君”更不是他的初衷,他是想事君而不可得。他不是不想入仕,而是未能入仕。李太白没有看见他的这位朋友内心的痛苦,算不得是孟浩然的知己。孟浩然终身不仕是盛唐时代的一个悲剧。
1、京师求仕、献赋与应举
由于孟浩然出生在“家世重儒风”的孟家,常以孟子后裔为荣。而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是必须汲汲于仕途的。所以,孟浩然少年时代就立下了“鸿鹄之志”,他的好友王白云也说他能“抟扶桑,轻举六”。他在《洗然弟竹亭》诗中写道:“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在《田园作》诗中写道:“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他幻想自己能像大鹏、鸿鹄翱翔于天地之间。他又在《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诗中写道:“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希望忠孝两全,一方面是建功立业,效忠于皇上,一方面又能侍奉父母。为了实现鸿鹄壮志和崇高理想,少年孟浩然读书、写作颇为努力。“少年弄文墨,属意在章句。”“昼夜常自强,词赋亦颇工。”“为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昔吾与汝辈,读书常闭门。”从这些诗句中,我们看到了少年孟浩然为学的刻苦和勤奋。也看到了他努力的方向,为应进士举而专攻章句和诗赋。唐代的科举考试,是重章句、诗赋的,尤其是诗赋,有“诗赋取仕”之说。
孟浩然曾经对入仕充满兴心,他满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而少年得志。可是,直到30岁还未有结果。同他一块儿隐居鹿门山的好友张子容,在25岁时已经取得了功名。孟浩然开始着急了,他为时不我待而焦虑,为怀才不遇而伤感。“遑遑三十载,书建两无成。”“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弃置乡园老,翻飞羽翼摧。”他甚至感到了恐惧:“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此时的孟浩然,是多么迫切地渴望着步入仕途啊!
孟浩然京师求仕,新旧唐书均载“年四十来游京师”一次。近年来,学术界提出了异议。有的学者考析出孟浩然至少有三次入京,如王达津先生就说:“孟浩然多次入京,其可考者有三次。第一次是开元七年,他三十岁后曾入京。”“孟浩然第二次入京似在开元十一年癸亥到十三年南下。”“第三次入京,当在开元二十年冬,到达可能在二十一年春。”不少学者同意三次入京,但在具体时段上尚有争议。我们认为,孟浩然第一次入京应在张说任中书令之际,因张说之荐举而诏至京师的。不知为什么,没有被唐玄宗录用。小说家言“啭口触讳”、“无官受黜”是不足信的。所谓“令诵所作,乃诵‘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等等煞有介事的情节,纯属好事者的杜撰。不过释贯休却在《经孟浩然鹿门旧居》诗中云:“孔圣嗟大谬,玄宗争奈何。”看来,见玄宗确有其事。也有学者说,孟浩然的第一次入京是企图通过献赋而直入宫廷的。“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等诗句即有此意。也还有学者推测,孟浩然这次“布衣干明主”没有成功的原因是正好赶上张说被罢相、致仕的倒霉时刻。
孟浩然的第二次入京是参加进士考试。通过荐举、献赋“直取卿相”的道路没有走通,孟浩然不得不面对现实,决定走科举应试之路。开元十六年,“年四十,来游京师。”《旧唐书·孟浩然传》明言这次来京的目的就是“应进士举”。这一年的主考官是严挺之,《新唐书·严挺之传》云:“开元中为考工员外郎,累进给事中。典贡举,时号平允。”也就是说,严挺之是一位公正廉明的主考官。只要孟浩然的考卷优良,取进士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名落孙山”了,他没有考出好成绩。《韵语阳秋》给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信息:“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可比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疏矣。”“孟浩然《骐骧长鸣》诗云:‘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此等句,与儿童无异”。孟浩然的应试诗写得“与儿童无异”,落第也在情理之中。孟浩然思维不敏捷,属苦吟派。限时作诗,临场发挥不好,当然也就写不出好诗来。这也是科举考试的一大弊端。
孟浩然对应进士举原本是满怀信心的,他在《长安早春》诗中写道:“鸿渐看无数,莺歌听欲频。何当桂枝擢,归及柳条新。”盼望金榜题名后立即回归襄阳,那时正是柳条绽发新芽的时候。失利之后,他并没有即刻回乡。他不甘心失败,继续滞留长安,献赋并寻找入仕的机会。直到秋九月,一切毫无结果,才怀着满腔愤懑离开京师长安。“黄金燃桂尽,壮志逐年衰。”“日夕凉风至,闻蝉但欲悲。”“二毛催白发,百镒罄黄金。泪忆岘山堕,愁怀湘(襄)水深。”“十上耻还家,徘徊守旧路。”“惜无金张援,十上空归来。”“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这些诗句,正是当时诗人痛苦心情的真实表露。也正是在这时,他写下了《岁暮归南山》这首诗,诗中“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等句,表达了对皇帝不识人才的埋怨,和对故人举荐不力的不满。他在《留别王维》诗中写道:“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他恨知音太少,甚至说:“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
孟浩然第三次入京,当在开元二十年冬,到达京师可能是开元二十一年春。此时,张九龄正在中书侍郎任上。孟浩然此次进京的目的显然是想依靠张九龄,继续寻求入仕的机缘。又有谁能料到,恰在孟浩然到达长安的时候,张九龄因丁母忧而去职,直到开元二十一年冬十二月才起复。孟浩然的命运就是如此不济,他真的该“吁嗟命不通”了。
2、隐居、干谒、漫游
孟浩然被许多人认为是一个为隐居而隐居的隐士,闻一多就说过:“隐居本是那个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这个结论忽略了孟浩然终身求仕的因素,是片面的、不够妥当的。孟浩然的隐逸是不彻底的,并非是为了隐居而隐居。孟浩然与当时的许多隐者一样,是为着仕进而隐居。用孟浩然自己的话说,就是“朱绂心虽重,沧海趣每怀。”中国古代的隐士甚多,庞德公、陶渊明被称为隐逸之宗。孟浩然在诗中也多次表示要效法他们:“闻就庞公隐,移居近洞(洄)湖。”“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他甚至步庞公后尘,真的到鹿门山隐居了。其实,他根本不可能像庞公、陶渊明那样做一个纯粹的隐士。庞德公、陶渊明都处在乱世。庞德公的隐居为了摆脱刘表的纠缠,远离政治、全身畏祸。陶渊明是从官场走入山林的隐居,他看不惯官场的黑暗。孟浩然生活在所谓的“圣代”,“开元盛世”,经济繁荣,社会太平。原本是不必隐居的。他的好友王维也说过:“盛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他也曾在《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侍郎》诗中写道:“圣主贤为宝,卿何隐遁栖?”意思是劝说朋友在圣明时代不要隐遁山林,而当为国家效力。可是,社会现实又是十分复杂的。通过隐居造成声名,致使朝廷直接征召进入官场的事情发生了。后汉有诸葛亮,他躬耕隆中十余年,读书、交友、养德。终得“卧龙”之品,赢来刘备三顾,成就了一代贤相。
孟浩然所向往的正是诸葛亮式的隐居,他在诗中吟唱的“谁识躬耕者,年年梁甫吟”,才是他内心深处的隐衷。他希望有崔州平、徐元直那样的伯乐来举荐自己。盛唐时期,不少人走的正是这样的路。卢藏用的入仕就是榜样,他举进士后却没有得到官职,于是便与弟征用隐居终南山,后又隐居嵩山。终南山近长安,嵩山近洛阳。其行止随天子车驾而定,时有“随驾隐士”之称。武则天长安中征拜左拾遗。后来,他指着终南山对隐士兼道士的司马承祯说:“此中自有佳处,何必在远。”司马承祯甚明其意,接着说:“以仆所知,乃仕宦之捷径耳!”孟浩然即走科举之路,也没有放弃终南捷径。他的隐居,正是“以隐干禄”,或者说是“假隐自名以诡禄仕”。我们不能只看到他隐居、游历山水的一面,还当看到他心在朝庭的一面,全面一点看问题,也许就不会得出“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的结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