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东北,成长在山东。当别人问她是哪人时,她总是这么地说,尽管她自东北回山东时仅两岁,那是个连话也说不全的小屁孩儿,东北的一切记忆,都是后来听父母和姐姐们聊天时,才知道的。之前的她,只记得从那个寒冷的小屯子里跟着父母姐姐上火车,父母拿着大小的包裹,两个姐姐就一人牵一个父母的衣角,一起走。她怎么办呢,走路还走不稳呢,常摔跟头呢,邻居老刘干脆背起胖乎乎的她,颤悠悠地亲自送这一家人去三里外的火车站。
她伏在老刘的背上,被母亲用个很宽的带子紧紧地缚住,就在那温暖的宽阔的背上睡了一觉。这是她惟一的东北记忆。
她在山东成长,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这个在全国地图几乎找不到的鲁西小城。她的家在中学,家属院是很单调的斑驳的红砖院落,很简陋的瓦房,冬天没有暖气,四面透风,取暖要靠烧炉子。很多人会在不大的院子里开辟出小菜园,开上几畦菜,点上豆角,洒上菜籽,架上丝瓜北瓜,一到春天,院里就有了植物新鲜的气息。据父母回忆,生她那天,月亮很亮,照得院里一片耀眼的白光,母亲就给她取了个挺诗意的名字,月亮。月亮上面有两个姐姐,她从小就省事,能吃能喝的,胖乎乎的。不到一岁就能自己吃粥了,饭量比小姐姐都大呢,一小碗大碴子粥,她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全喝光,刮得干干净净。因此比起她两个姐姐,父母叹息,这闺女,好养省心。
因此,省心的孩子父母往往是忽略的,她爱说爱笑,活泼开朗,像院里见风就长的丝瓜。几阵春风吹过,几场雨浇过来,院里就爬满了吐着长丝的瓜,你若是一小时在院里不动,长丝就会攀着你的裤腿在你身上结丝瓜。她从不记仇,一直穿着母亲改了又改的大姐二姐的旧衣服,就算是父母明显地偏心,她也是哭过一阵就忘啦,而且常常地哼着歌儿,天知道她整天就这样地快乐。
她声音嘹亮,走路生风,一张嘴说话就笑得嘴咧到极致,因此,父母姐姐空闲时常逗她玩儿,常说她的亲生父母呢,是东北那个屯里最丑陋最邋遢的一家,姓齐,(说的有名有姓的),临来时,把她呢,给了咱这个家,让我们带回来了。她往往笑笑,才不信呢,人家都说她长得模样象父亲浓眉大眼的。她声音一点儿也不象女孩儿的柔弱,支使着她跑个腿儿,拿个东西什么的,她从不偷懒。模样呢,也不如两个姐姐似的小骨架,柔细的样子,长得却是小胳膊腿的如节节相连的白莲藕,粗粗大大的,象个烧火的丫头。
但是,当五岁那年有天父亲又在编撰她的莫须有的身世时,她突然地放声大哭。谎言重复几次都变成真理了,况且,父母怎么不编排大姐呢,不编排二姐呢,那她真可能是那个东北的父母丢弃的,才被现在的父母收养。她想像着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国农村的亲人血缘相同着。而她之前并不知情,现在她知道了,她的最亲的父母在那边,不管他们有多邋遢多丑陋,兄弟姐妹们如何,可总是她的家啊。她突然地感到巨大的陌生和失望,泪水顺着胖脸蛋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开始大家还笑着,你看啊,这回小月亮真信啦。大姐二姐赶紧跑过来安慰她,父亲许诺给她买糖吃,母亲后来没笑,看着她痛哭失声的样子,抽噎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糊的袖子上亮晶晶的,心疼地搂在怀里,“月亮,你爸逗你玩的啊,喜欢你才愿逗你玩呢,月亮不喜欢呢,以后就不再提这个啦,行不?”知女莫如母,她感觉到她的这个小女儿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着,汹涌着,这个孩子太认真啊,认死理的孩子易受伤,母亲,忧心忡忡地望着被泪水泡涨的发红的月亮,心里一痛。
这是她在五岁时显现出的刚烈性格。
月亮六岁了,开始读小学了。在这一年,她遇到了一生中难忘的一个的女老师。老师姓九,很稀有的姓,她总是扎着很长的一条麻花辫子,很好看的脸上很光洁。更让月亮高兴的是,九老师最喜欢讲故事,她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白雪公主,她的声音非常动听,很清澈,讲故事的时候用很甜美很有感情的普通话。讲到高兴处,也会笑起来,声音清脆,讲到伤心处,声音低沉,几度凝噎,所以月亮他们班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欢九老师。
九老师在离中学不远的小学住,有时家里若是母亲包包子,烙饼什么的,月亮会偷偷地藏起来,然后趁着热,急步跑向小学,让九老师尝鲜。九老师也很喜欢月亮,她常抚着月亮的脸,用好听的声音说,谢谢小月亮啊。有时还会再让月亮也顺便捎回个桃子啊,枣子之类的,礼尚往来,母亲笑笑,这孩子,和小九老师倒是挺亲!
后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去九老师家,直到有天遇到一个男青年。九老师看到小月亮来了,就笑嘻嘻地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糖,说:“今天老师有事儿,你回家好吧!”月亮的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原来,在你的心里,我和你的交情还不如这个笑眯眯的男的吗?他是谁,月亮不问,她知道这是个秘密,九老师不说,她永远不会问,但只是从那天开始,她就不快乐,感觉九老师和她的情谊被那男青年用一把糖给夺走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母亲吃惊地看着她鼓涨的衣兜里装着大白兔奶糖,脸上却是一幅风雨欲来的阴郁,母亲把她搂在怀里:“怎么了小月亮,九老师有事?”
她扑进母亲的怀里,哭着说:“有个男的,给我一把糖。九老师就说有事,要我回家。”母亲听完原委,笑了:“九老师是大人啦,她有她自己的事儿要处理啊。大人都会这样的。”
月亮不懂,大人为什么就这么地不看重感情。但也没说什么,一连几天,她都赌着气不去九老师家,九老师还是一如继往地讲故事,可是不到一个月,九老师笑嘻嘻地宣布,她要调走了,要结婚啦。
月亮哭了,九老师抚着月亮胖乎乎的脸蛋,安慰她别哭,老师还会来看你的,然后在她的毛茸茸的前额轻轻吻了下。月亮很伤心,原来她的爱竟是这么地渺小,原来一个人长大了会结婚,会背叛她的情谊。
在这之前,她从未痴迷过一个人,一个外人。接连好几天,她常常眼泪汪汪的,看到教室里黑板,就想起九老师的样子,听新老师讲课,耳边就会响起九老师的声音“我会来看你的!”前额那被轻吻过的皮肤被唤醒了,毛茸茸的,暖暖的。
其实月亮所神奇的事情,无非是九老师让她学会了听故事,喜欢阅读。以后九老师再也没有来过,她说话还不算数,几年时间过去了,她应该也会有小孩子了吧?想起这个,月亮一阵地失望,一阵地痛。
时间缓缓地过着,当她读二年级的时候,她慢慢地心里就不那么地想念九老师了,在街上看到和九老师相似的背影,她也不好奇那个是不是九老师?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只是十年后,在那个小城不出名的校园里,那感觉,那体验,爱一个人的痛苦、忧伤和折磨,再一次地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