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终于拿到诺贝尔文学奖了,获奖者莫言,实至名归。
现在回想起来,八十年代实在是个文学狂欢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有许多作品令我难忘:刘恒的《伏羲伏羲》、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格非的〈褐色鸟群〉、苏童的〈妻妾成群〉、孙甘露的〈信使之函〉等等,在这许多佳作中,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一直令我心仪。最初是听李陀说起,我至今记得那一段奇异的描述: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须象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这样的描述能够击中人的魂灵,在当时的语境中,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在当时的评论中,都提到了小说的神秘色彩。提到了小说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关注黑孩这种被现实生活无视的失落。而这种内心世界的失落是不能用言语来直接表达的,它是人生命中最黑暗的一种感受,尤其是一个言语失落的小孩子。
其实我觉得,这实际上是莫言的一个情结,一个男版的海的女儿的故事。一个失去表达的男孩对一个年长美丽、富于母性之美的女人的不可实现的又令人心碎的暗恋。而这种情结几乎贯穿了莫言在檀香刑之前的所有作品,在莫言的许多作品中都有着这样一个永恒的绝对女人,但莫言对女性始终是充满爱与尊重的,这点与某些男作家把女性作为性的对象完全不同,莫言对性的描写有着一种荡魂摄魄的力量。这类评价莫言的文章很多了,但是我读莫言,最震撼我的,是他的文字的色彩,一如前面写过的,阳光下的透明的红萝卜的色彩。
很早就悟到,文字是有色彩的。如果说沈从文、汪曾琪等人是清淡的写意山水,那么莫言绝对是浓墨重彩的油画,是玛蒂斯,是蒙克,甚至是凡高,是达利。
哥德在《色彩论》,中说,他久久地注视着一位红衣女郎,但是当女郎起身离去时,她身后的白色墙壁上却留下了一片美丽的海水绿色。哥德把这种现象叫做“补色”。马蒂斯把补色原理运用到了极致,变成了“野兽派”那种大红大绿的不协调的色彩,汉金莲的红花与绿叶,椅子的黑色与地板的褐色,墙壁的紫绿相间的色彩,本来都是那么的剌眼,那么的高度不协调,可是在马蒂斯的画中,都用一种奇异的方式把它们组合起来了。
莫言也是这样,他的红高梁系列,他的高密东北乡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驰骋翱翔:荒涎不经的传说、具体的村镇生活、神话般的风云变幻,那片广阔的土地上神灵附体的男人和女人,他的世界总是那般浓丽得近于恐怖。他的文字色彩大概连马蒂斯也自叹弗如。我甚至想,张艺谋之所以改编〈红高梁〉,大概首先是被莫言文字中的色彩所吸引。
而他的另一种描写:酷刑、阴暗与血淋淋的场面又令人想起达利的画:达利常常被内心恐惧和性的焦虑困扰着,画出那一幅幅怪诞的梦境:连续不断地变形的咆哮的狮头(《愿望的调节》),像面饼一样搭在树枝上的柔软的钟表(《记忆的持续性》),招来苍蝇的腐烂了的驴子和残缺不全的尸首(《血比蜜更甜》),紧咬住嘴唇的蝗虫和拿着放大的性器官的手(《早春》、《忧郁的游戏》)。这一切似乎都是足以引起妄想的持续不断的疯狂,面对茫然的观众达利恶意地微笑:“什么能比看见面包沾上墨水污点更卑劣和美呢”——这是达利的奥秘。似乎也是莫言的奥密。
《生死疲劳》似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那是一幅具有佛教色彩的敦煌壁画,它对一块神秘颓败、冤魂缠绕的土地有着史诗性的总结,有一种宗教式的巨大悲悯深藏其中,让我们想起敦煌壁画中那些古老的卷草和联壁纹,还有关于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的佛国传说。
而《蛙》的题材则有着高度的敏感性。计划生育在中国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但必然与作为人的基本权利的生育权发生剧烈的冲突,莫言把两难困境写得千回百转,如同一幅工笔市井图画。《蛙》荣获去年茅奖。
康定斯基曾经说过:“试图在现代艺术中找到现实的常态形象,找到对物质世界的誊写是不可能的。”在当下的中国,似乎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认为,对比那些所谓的现实主义作品,莫言的神秘魔幻,残酷血腥,乃至由此而产生的“卑劣与美”,倒是真实的。
在八十年代出道的作家里,我与莫言相识算是相当晚的。记得九六年的某次会上,吃饭时他坐我旁边,我向他转达了他的翻译葛浩文要我转达的话(我当时刚从美国回来),他竟然毫无表情,等饭吃完了,他才微笑着说了一声:“徐小斌,谢谢你。”他的这种话语方式让我颇为吃惊,也曾问过与他相熟的朋友,笑答曰:“莫言,就是讷于言的。”然而时隔十五年之后——去年我和他一起去澳大利亚,他主持会议,将东西方文化交融一处,引经据典妙趣横生,不断引起与会者会心的笑声与掌声,他极佳的口才再次惊到我了,原来,这十五年,莫言不但在小说上收获颇丰,在表达方式上竟然也如同《国王的演讲》一般有了质的飞跃。
三十年前《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失语的男孩,学会了向世界完美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