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长有一双大脚,这双大脚很难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这双脚不仅难看,还做过“坏事”。农村庭院里都喜欢散养着一群小鸡,我家也不例外。每一年的春天,母亲就买上几十只刚孵出来的小鸡散放在院子里,颜色都是黄黄的那种,叫声很小,跑起来也悄无声息,遇见人连躲藏都不会。父亲走路向来是不看地面,慢腾腾的,也不大稳健,有一次,就踩到了小鸡的身体上,等小鸡惨不忍睹的叫起来的时候,父亲才发现自己的这双大脚,已经做下了坏事。有了这一次,父亲再在庭院里缓步走得时候,母亲就眼睛不离父亲的那双大脚,紧要关头就喊上一声:“别踩了小鸡”。
夏天的时候,父亲穿那种用废胶车带子做得简易凉鞋,我们称之为“沂蒙凉鞋”。我发现父亲的脚真的特难看,不仅大而且脚踝骨外鼓得特别厉害,好像还不仅如此,有一只脚的两个脚指头还死并在一起。父亲还长有脚气,严重的时候,常常见父亲用棉布条子把那两个脚指头隔起来。小的时候很怕父亲,即使看见这么丑陋的脚,也不敢说啥。偶尔和母亲说起,母亲说,他那是穿皮鞋挤得。不过我自小到大没见过父亲穿过皮鞋,此说法未必正确,可是那种脚趾的形成,皮鞋的“功劳”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工作了之后,慢慢的敢尝试和父亲进行语言交流,也问过这个问题,父亲从来没回答过。我估计父亲和我辈一样好面子。当你问一个人你的脚这么难看的时候,犹如问一个人咋长得这么难看,一样的让人不舒服。何况他又是我们敬而畏的一家之长呢。
多年的高血压、关节炎和哮喘,加上父亲常年吃一种叫咳喘素的激素药,让父亲的身体坏得厉害,七十四五岁的的时候拄拐杖还能行走,但不久就彻底地依靠了轮椅,加上体重又沉,慢慢的就不能生活自理了,尤其是洗脚。有一次给父亲换衬裤,脱裤子的时候要先脱下袜子。看见父亲的脚老皮一层层剥落,我说先洗洗脚吧。父亲起初嫌麻烦不肯答应,在我的坚持下终于同意了。我端来一盆温热水,把父亲的大脚放进去,泡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搓洗了起来。让我没想到的是,父亲的脚皮多得厉害,一盆清清如许的水瞬间就成了面糊糊汤。我说咋这么脏,父亲没说话。我忽然明白了,进而自责起来,父亲行动不便,肯定不愿意麻烦姐姐和保姆(男),我的弟兄们可能和我一样粗心,父亲的这双大脚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得到水的滋润了。父亲看出我的情绪变化,说,没啥,又不脏,我睡觉都穿着袜子呢。
趁这个机会,我细细打量起这双大脚来。这双脚确实有点不怎么好看,和我的有些差别。我说:“大大,你当年步行百多里去莒南、临沂(城)给我大姐抓药治病,就是靠着这双脚板量的吧”。父亲微微一笑:“傻孩子,这还用问,干啥不是靠这双脚啊,那个时候连自行车都没有,还能扎翅飞”。我扑哧笑了,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识父亲的幽默。看到父亲心情很好,我进而问了一下我的那个疑问,父亲缓缓地说:“打游击那会,天天跑路,白天跑夜里跑,如果跑得慢了就要吃枪子。但是每天跑路非常费鞋子,再说发的鞋子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大一些的鞋子,就用结实的白布裹脚把脚变大,那个时候也没袜子,这样的话裹脚布也成了袜子了,为了脚底下利索不掉鞋,就多裹几层就像女人裹脚一样,你不用说,这个法不仅让我跑得快,而且即使鞋子掉了,我也还能跑,长年累月的这样,就把那两个脚趾裹得走了形。你妈说我那是穿皮鞋穿的,那是她胡诌的,那个时候那么穷,胶鞋能穿上就不错了,谁能穿得起皮鞋啊”。
父亲说完这话有点羞涩,可能是为了那双有点畸形的大脚。我听完是一阵惭愧:为父亲的那双“丑陋”大脚,为父亲那两个变形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