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在短信里说,她在夜泊等我。
夜泊是一间位于江边的小酒吧。到达的时候,几个外国人正坐在露天的吧台边喝茶。桌布是蜡染的,提拉米苏发散浓香。季坐在窗边,一个人做着数独游戏。依旧是短发,圆脸。微笑地坐在她的对面,熟稔得好像我们并不是十五年未见面的好友,好像是昨天才在一起喝了一顿酒,她现在无聊没人陪了,叫我出来喝咖啡。
她说,一点也没变。我说,你也是呀。我相信这不是恭维,发自内心。十五年了,我们都老了,已经老到可以晋升警督的年龄。警督,这真是一个标志性的警衔级别,那些大姑娘小伙子们会把我们称作阿姨。然而,往老境里走并不可怕,警校时期最要好的女伴,心意相通。就算十五年的光阴在我们的身上、心上加载了很多世俗功利的东西,但是眼睛深处的纯净分明还是熟悉的,所以她说,一点也没变。
于是又像一对二十岁的女孩子一样聊天。
夜泊的木板墙壁上订着很多留言条,中文的,英文的,漫画的,还有驴友们的照片。一个现在农村里也罕见的木桶静静伫立。我说,猜猜看这是做什么用的。季猜不出。呵,是放小孩子用的。还不会走路的小家伙,被大人放在这样的木桶里,又安全又省事,孩子再顽皮也翻不出来。
于是谈到孩子。原来她口口声声的“我家宝宝”并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侄女罢了。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未婚。怕当事人敏感或者厌烦,我是不会主动提及这回事的。她说,也过了结婚的年龄了,更重要的是,她很享受目前的单身生活,不必在乎谁,侍候谁,也不必为谁改变,为谁伤心。是啊,我赞同。如果你很享受这种状态,那就不要改变吧,更不要为别人的看法而改变。人生苦短,只要你自己觉得舒服。
你看,真正的好朋友就是这样,最真实的想法可以脱口而出,顺利地抵达彼此的内心。像两条直线一样,我和季曾经交于一点,而后在有限的人生里只能专注于自己生命线的延长。我们都是凉薄的人,好的时候,从来也没有热络到那种形影不离的地步,但我并不觉得这是我们的缺点,对于一般情况下互不打扰的友谊,我们都应该是满意的,在我们之间永远存有一种遥远而亲切的回忆。那些回忆是植根在心里的,想忘也忘不了。
在季的描述里我分外觉得我的小城的好:狭窄的青石板路,旖旎清澈的江水,小酒吧隐于老街一隅,门外的幡子大红大绿,随风起舞。时间停滞,音乐夹杂着回忆的淡淡感伤,静静地飘荡在夜色里。老街的风情随着清冽的水,轻柔的风,不急不缓地围过来。我们沉迷着往事,诉说着现在,随意而恬淡。
季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城市。在我的城市里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一起泡吧、一起说傻话的女子。她们总是情愿去很嘈杂的集市,飞快地讲话,比较着各自时装的价牌,没有人陪我,默默地行走,累了便在这样的小咖啡馆坐坐,什么也不想,用发呆来打发一个冗长的午后?我说是的,我也找不到。来这里泡吧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平日的烦忧统统可以不想,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听服务生小妹自哼自唱,听酒吧老板说他怎么骑行西藏,看雨落阶前檐滴有声,或者就在留言本上,给陌生人写一封长长的信。
我在留言本上画了两个女孩子,代表我和她。还有一段话,现在看来很小资的一段话,仿佛在这样的酒吧不张爱玲一把就对不住这样的情境。大意是,回忆青春和友情的温暖。
出了夜泊,和季道别。门外的灯笼绽放着柔和的红色,江水一如既往地酣静。她说,这些年性情变了,好像已经没有欲望、名、利,还有感情。什么都看得很淡。我亦是,十五年前,我们分离的时候,酷暑的天空呈现的是一片瓦蓝色,白云成飞丝状隐隐飘浮,灿烂的阳光笼着青春的浮梦,一切都那么美好;今天,短发已经很长,明眸快要转为黯淡,飞扬的梦想已经云散,留下的,只有一颗静看世事浮沉的平常心,泊在暗夜的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