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外婆早已走了。
在恍惚间想回头再大叫声“外婆”的时候,却发现抱着被子,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是母亲,却已不是外婆了。
我心里又不禁想起那个冬日里摇摆蹒跚的背影。
外婆一点不高,却符合四川女性小巧玲珑的身材,厚颊柳眉,两眼放出炯炯有神的精光。油光发亮的黑发用髻夹紧紧掠向一边,盘出一个漂亮的弧段。外婆五官清秀,年轻时据说是当地出名的美女,老了以后,虽然脸上刻下斑驳横亘的皱纹,那双眼睛却依旧那么有神,让人不敢逼视。
那是一种独属于老人的沧桑和明了,在历史长河和时间的记忆与昏暗中轮回了无数日日夜夜,笑透了冷暖,看淡了得失,在岁月中取走了人情世故的复杂,又丢弃了原本有的天真稚气。七十多年了,老墙院外花草多少枯荣兴败,院内青石壁上虬出青藤,瓦缝间又探出苍郁的野草。
但是最终岁月没能消化外婆,外婆将岁月消化了。
那年,她十九岁,脱离富家锦衣玉食的怀抱,只身来到师范名校求学。那时,她是全县桥内桥外数一数二的大美女,拥有令人羡慕神往的家世。祖上世代皓首穷经,同时,兴办学院,置办医堂,出了不少名医志士。受书香门第的深深蕴染,外祖父自小读书,长大后开始从商,在运河栈道上运盐贩卖铁器,运营着当地最大的炼铁厂,据外婆讲,从小她出门最远的路,从未出过家中的田头。
她拒绝了青年才俊的热烈追求,留学海归的爱慕,爱上了那位三十多岁的,在大学中执教的穷教授。
千不该万不该,她爱上了自己的老师,引来了岁月的讨伐。
到了大学第二年,她放弃了读书,来到外公的家乡,一片穷得榨不出油水的土地上,为外公生儿育女,打理破房,一位知识女青年,开始耕地养牛、喂鸡养猪。
我一直不明白,包括我的父母,特别是我那位为此拼命读书,才重新走出大山沟,重振家门的母亲,对此十分遗憾而痛恨。
外婆也只是笑,什么都没说。
后来,时遇文革,外祖父作为一位当地备受尊崇的长者,却被批斗为大地主,臭老九,被人逼得跳江而死。
外公,在学校中被人拖走,被人绑在木桩上,用气枪将钉子打入脑袋中,开始还没事,赶快送到医院包扎抢救,但是那颗钉子却永远留在了他的脑中,至死都没能拿出来。
一颗钉子摧毁了外公天才的灵光和超人的口才,外公因伤回家,拿着每月五块的退休金,却远远不够支持一个五口之家。再后来钉子在脑中生锈,外公处于神志不清,时常发疯的状态,时常在家昏死过去。
大姨说,外婆终日在外劳作,她和刚会走路的母亲,就守在外公床前照看外公。外婆回家就会一直守在外公床前寸步不离,埋头流泪。
我看见了,那哭泣的心酸,却也看见两双紧握的手——一双雄壮有力的大手,和一双被农活吸干了血肉的原本娇嫩细腻的手。
后来外公死了,外婆的整个世界崩塌了,她忍受了多年众人的言论诽谤,家道中落和痛失父亲的剧痛,和亲耕田地,喂养猪狗的艰辛和汗臭。
这时她终于脆弱地崩溃了,在这个终于没有精神支持的时候,她哭了整整一夜。
她哭了一夜,然后却又坚强地站了起来,仅仅在一夜之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亲手在家门正对的黄土地上,栽了一棵香樟树。
香樟树,其中的含义是:
勿忘家耻,望女成才,振兴家门。
……
后来,又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母亲历尽辛苦,以全市第三考入重庆大学。
后来,舅舅成为了一位优秀的美术家,在重庆美术学院执教。
后来,大姨继承了外公的衣钵,在学校里讲课执教。
后来后来……
后来外婆老了,我长大了。
……
我心中又想起了这样一位可敬的老人,她就像老屋前的那颗香樟树一样,坚强,天真,慈爱,善良,和 善,勤奋……世上总有很多形容人的词语,如果要找一个词语来形容外婆,那么一定是,包容。
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