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许多名塔,往往并不是单独为塔,而是置身于某个建筑群之中,并很有可能只是这个建筑群的一个附属建筑而已。但奇怪的是,这些塔似乎总比它所属的建筑群要有名气得多。大雁塔也不例外。但凡是对西安略有一些了解的人,莫不对大雁塔早有耳闻,却很少有人熟知大雁塔所属的大慈恩寺的渊源,尽管大慈恩寺比大雁塔还要早建四年。��谈到大雁塔,就不得不提起一个人。而这个人,不仅仅是在谈到大雁塔时,在谈到佛学,翻译界,大唐王朝,乃至整个中国历史时,都不得不提起他。
二
隋文帝仁寿二年,公元602年,在洛阳的一个官宦世家里,一个婴儿呱呱落地了,姓陈,名袆。我不知道陈袆出生时,西方佛祖有没有感到那遥远的东方微微一震,即使没有,几十年后也会的。尽管祖上都曾做过一些不大的官,但陈袆幼年即失双亲,在那个门第竞争的年代,他的仕途是没有希望了。贫困的生活,加上兄长的引导,陈袆在洛阳的一座小寺庙里出家了,法号玄奘。
在玄奘出家后几年,隋末的农民起义就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并迅速成燎原之势。但玄奘不同于七百年后与他同是出身寺庙的朱元璋,他并没有趁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光投身于时局繁复多变的战争中来。或许是幼时的安逸生活与官宦背景使得他不同于出生于受尽统治者剥削的贫苦农民家庭的朱元璋,他依然静心地趺坐在自己的坐坛上,手持佛珠,口中喃喃念诵着《妙法莲华经》。寺庙烧了可以再建,佛像毁了可以再塑,在一颗颗佛珠的捻动中,日子过去了,战争结束了,天下成了李唐的天下,而玄奘也成了佛法精深的法师。
此时的玄奘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了,他经常参加长安城里的佛法讲解与辩论,已在长安城内小有名气。但在一次次的佛法的讲解与辩论中,玄奘发现自白马驮经以来,随着东传经卷与各种粗滥的译文的增多,佛法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矛盾与纰漏,甚至是同一流派,同一经书,有时也会难以自圆其说。玄奘彷徨了,迟疑了,但很快镇定了下来。他思考着,摸索着,在一片黑暗中不懈地寻找着。终于,在那个傍晚——一定是个傍晚,他独自漫步在寺庙的庭院里,抬头望了望西沉的夕阳,微笑了。那就是我要去的方向,玄奘说。玄奘要去西天取经了。
早在玄奘之前,就已经有无数虔诚的僧人前赴后继地去往西天取经。但是路途何其遥远,何其艰险,世事多变,岁月沧桑,能够全身而归就算是万幸了。而那些极少数的僧人带回来的极少数的经文,对于佛教事业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取经人叫法显,他取回八十多卷经文,就已经是大收获了。这些玄奘不是不知道。
贞观元年,玄奘上书奏请前往西天取经。登基不久的李世民没有同意,原因是立国不久,边关不稳,不允出境。但玄奘还是出发了,冒着偷渡的罪名出发了。二十年前,不谙世事的玄奘牵着他兄长的衣襟来到一座寺庙前,轻轻叩开了通往佛法的大门;而如今,他,玄奘,已变得沉着、冷静,不再有人引领,将独自叩开通往西天的大门,自此踏上漫漫征途,永不回头……
我们至今仍可以从一幅《玄奘西游图》中想象玄奘西游时的情景:破旧的麻鞋,补缀的袈裟,沉重的行囊,摇曳不定的长明灯……这尚且是后人的想象,当时的实际情沉还可能更糟。险峻的葱岭,茫茫的戈壁滩,巍然屹立的玉门关……夜半的寒风,遗失的水袋,万里无边的荒漠……城卒的暗箭,离弃的弟子,举刀逼近的石磐陀……玄奘方才感到前途的渺茫。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僧人前往西天,却只有那么几个归来了。他曾经立下了那么豪情万丈的誓言,可如今竟要半途而废吗?不,绝不能,玄奘顽强地挣扎着,他在模模糊糊中集中神志。是啊,我还有瘦削的老马,不多的干粮,时隐时现的绿洲……赤诚的太守,慷慨的胡人,善意乐助的国王……即使上天使我一无所有,我还有七尺的血肉之躯可以贡献,脑海中的万卷经文可以诵读,一颗信徒的炽热的心可以燃烧!玄奘杵了杵手中的禅杖,振作精神,牵着马的缰绳,继续前行。
就这样过了十四载。直到有一天,在朦胧的晨曦中,玄奘隐约望见了那烂陀寺的浮屠塔,曾经的远在天涯,如今近在咫尺。他抖抖一路的风尘,缓缓走到那烂陀寺的寺门前,郑重地叩了叩。
一个名垂千古的决定造就了一次名垂千古的征途,一个名垂千古的征途造就了一位名垂千古的法师。玄奘成了戒贤法师的最后一名弟子。东土大唐远道而来的取经人啊,戒贤法师应该会这么说。贫僧,这或许是玄奘的自称。取经人拜倒在法师脚下,潜心钻研,勤奋苦读。多少个日夜的青灯黄卷,多少个春秋的佛珠坐坛,造就了可以不辞劳苦,跋山涉水的玄奘,而也同样造就了在曲女城的辩坛上泰然自若的玄奘,造就了在戒日王的象背上风光无限的玄奘,造就了闻名天竺,也定将闻名世界的玄奘。
玄奘之前,无玄奘;玄奘之后,更无玄奘。��三
五年之后,玄奘带着他的累累硕果,仆仆地归来了。
百姓激动了,僧人惊诧了,李世民喜悦了,长安城沸腾了。玄奘已不是十九年前那个刚刚从长安城启程的玄奘,他已是名震四海的三藏法师。那好,百姓的争睹,僧人的奉承,皇帝的诏见,以及整个长安城对他投以的剧烈的光辉与荣耀,接踵而来。甚至没有人记得他曾经是偷渡出境。
玄奘觉得有点可笑,但是经已取回,任重而道远。笑过,还是做点实事吧!
在一片赞誉的海洋中,玄奘又上奏了:贫僧取回经文六百二十七部及诸项法宝,恐无处存放,现请建塔一座,以作藏经之用。与十九年前不同,这次李世民爽朗地批准了。没有斟酌,没有犹豫,户部的银子,工部的人员,开始在城南的一片土地上运作了。
四年过去了,一座五层的塔建成了,就坐落在大慈恩寺的西边。四年间,玄奘看见自己的夙愿随着塔的升高而不断变得庞大,雄伟起来,而如今终于实现了。此时的皇帝,李治,轻轻地拉过刚为塔开光的玄奘的手,说道:法师为塔定名吧!玄奘沉思了一会儿,就取菩萨坠雁以感化小乘教徒之典故,曰:大雁塔。
大雁塔的传奇就此开始。
一卷卷的贝叶经被放到大雁塔内,千年不腐;千百颗舍利子被分散到塔的各层,绽放光芒。年届五十的玄奘登上塔顶,眺望西方。那天边,佛祖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佛祖。两人对视片刻,佛祖为之一震:五十年前,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呢
走下塔顶,玄奘抖抖衣袖,朗声说道:开始译经。
于是大雁塔迎来了它的鼎盛时期。
清晨,当大雁塔的大门被“吱嘎”推开,第一缕阳光洒在四壁堆积成山的贝叶经上,炫出奇怪的光影。僧人们踏进门槛来,亲手将一卷卷的经书小心翼翼地送到玄奘和他的弟子们面前。玄奘轻轻翻开第一页,提起笔来,蘸饱墨,略一沉吟,笔尖便触到洁白的宣纸上。墨晕开来,译就传诵千古的经文。大雁塔是那么的高耸,僧人们忙碌得上下奔跑;译经室是那么的空阔,玄奘和弟子们正襟危坐,毫不懈怠。有时,玄奘和弟子们也会亲自登塔阅经。盘旋而上的楼梯显得那么狭窄,那么陡峭,只听得玄奘的,弟子们的,僧人们的叭嗒的脚步声,久久地在大雁塔里回荡。传说大雁塔的晨钟声可以传到百里以外,那么洪亮钟声的背景,一定是这不绝于耳的叭嗒声。
玄奘可以说已从一个小小的僧人,变为了法师,如今又变为了翻译家。玄奘是能够以一己之力搭建起连接东西两个文明国度的桥梁的使者,而他即将完成这一使命了。一叠叠译完的佛经被送到长安城的各大寺院,从此在天下传播。
唐高宗麟徳元年,公元664年,一代高僧圆寂了。他身后留下已译成的五十余部经卷和一本《大唐西域记》。他终于可以追随他的戒贤法师,他的佛祖,他的理想西去了。
只可惜,随着玄奘的圆寂,大雁塔似乎失去了它的最初效用。大雁塔里,不再有上下奔跑的身影;大慈恩寺里,不见了对几译经的神情。从唐中宗时期开始,大雁塔从一个单纯的译经的场所变成了新科进士题名的场所。纵然武则天时期经原先五层的塔身加高为七层,可宏伟的外观换来的不是更庄严的佛法,而是这个时期不可避免的空洞与浮华。
僧人们黯然离现场了,取代的是进士们意气风发的脸庞;玄奘在西天莫言地凝望着,取代的是只属于盛世的恢宏博大的歌舞与鼓乐。风吹来,只有那些还没有译完的经卷在藏书柜上呼哧地扇动着页,留下满目的悲伤。
四
现在长安城里保留下来的原原本本的古建筑,已经不多了。大雁塔就是其中一个。
的确,长安作为中国古代都城的最后一次,就已经是距今一千多年的唐代了。唐代以后,随着战乱的毁坏与气候的变化,再没有哪一个王朝把都城建在曾经令无数人神往的长安了。富丽堂皇的大明宫,荒芜了;延绵百里的华清宫,焚毁了,熙熙攘攘的市坊破败了;高鼻梁、凹眼珠的胡人商队,散去了;就连被认为是现代城市规划典范的、被纵横的街道整齐地分割成百十个区域的一座长安城,也被历史的风沙侵蚀,衰落,消亡,不再有人提起。昔日举世闻名的东方大都市,就这样默默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人们记忆中一个承载着中华民族光辉与荣耀的符号。
但是大雁塔保留下来了,愈立愈坚。在就连大慈恩寺也只剩下西北角的年代,它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荣辱沉浮。这可是说是大雁塔的幸运。只是我们不禁要问:大雁塔还是原来的大雁塔吗
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登上大雁塔。踏着盘旋而上的楼梯,一层层地仔细打量着,搜寻着,妄图找到一点点玄奘的遗迹与盛唐的风范,可是我不能。还留下了什么?只有那空空的四壁,狭窄的楼梯在述说着过去的故事。舍利子是上世纪90年代一位印度的法师赠送的,墙上的书画都是近些年来的作品。好不容易找到几块雁塔题名的石碑,仔细一看,竟然是嘉靖年间的。塔身是愈向上愈狭窄,来到塔顶,游人又多,简直拥挤得不能转身。回想着刚才的所见所闻,企图想象出满壁经书的辉煌景象,但是四周嘈杂的环境使我不能。曾经忙碌的僧人变成了如今喧嚷的游客,而万卷经文化作虚无的尘埃,在从四面的窗洞射进来的阳光里飘忽地上下移动。贝叶经呢?舍利子呢?博学的法师呢?忠诚的弟子呢?他们也随着岁月消逝了吗?没有了这些,大雁塔只能是一座空壳。一千年的沧桑,大雁塔早已物是人非。
我不禁叹了口气,斜倚在墙角上。玄奘啊玄奘,曾经名烁中外的三藏法师,你就这样失败了吗?大雁塔从康熙五十八年开始倾斜,你的理想难道也随之摇摇欲坠,而即将坍倒呢?��不,玄奘没有失败,玄奘的理想不会坍倒。玄奘西行所取回的经卷、法宝可以说几乎丧失殆尽,所谓满壁经书、舍利子千百颗早已成为史官笔下那一个个凝重的方块字。但是回头想想玄奘,启程时的玄奘,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僧人而已。他那瘦弱的身躯里能承受多少宏图呢?三藏法师,《大唐西域记》,大雁塔……不过是功成名就后的产物,那时的玄奘都无法肯定他能否取到真经,又怎么可能去想那些高贵的头衔,舆论的盛赞,以及名留史册的光荣呢?他或许就和无数平凡的取经人一样,怀着对前途坎坷多的未知与揣测,上路了。他想的只是,历尽万难,取得真经,宣扬佛法,普渡众生。没有说他一定会成功,当然,也没有人说他一定会失败。于是他成功了。
我不信佛,对佛教也没有什么研究,但是我知道玄奘西天取经,对佛教发展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他破除异端邪说,结束了东汉以来教义混乱不堪,自相矛盾的局面,使得佛教得以在正确的轨道上继续行驶下去,没有玄奘,很难想象今天的佛学界会是一个怎样的景象,今天的佛教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宗教。其实这也是玄奘取经的目的。玄奘取经本不是为了存放在大雁塔内,任岁月为它蒙上一层层厚厚的灰尘;玄奘建大雁塔,也不是为了千百年后供我们这些并不信佛的子孙攀登远眺。玄奘取经,为的是译经;玄奘译经,为的是发展佛教事业;玄奘发展佛教事业,为的是拯救大众的灵魂,解脱人民的苦难。历史证明他做到了。而大雁塔不过是译经过程中一个暂时必要的工具,使用后,若能保留下来,便是它的幸运了。这是出家人的本心,也是他们的本衷。至于玄奘当年有没有想到他历尽艰苦取回来的经卷,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得支离破碎,流散四方,只剩下那么几张残片,而大雁塔也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中孤寂地屹立着,成为游客玩乐嬉戏的去处,我们不得知。但是,即使他早就料到,他应该也不会太过愠怒,也许只是微微一笑。因为,我功已成……��我功已成,我还奢求什么呢
玄奘平生第一次爽朗大笑了。振振衣袖,转身离去了。
五
夕阳渐渐西沉,塔顶的游人逐渐稀少,四周安静下来。靠在西面的窗洞上,看余晖射进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那天边血红的残阳与金黄的云彩交织在一起,是那么的热烈,那么的灿烂,照在笔直地通向地平线的公路上,照在川流不息的汽车上。好像是流金的江河,岁月的大川。
陡然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公路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市坊,汽车变成了往来的穿梭的行人,还有远处天子那气势磅礴的宫殿,在夕阳下,熠熠地闪着光。响亮的吆喝,得各的马蹄,华美的乐舞……无不显示出一派盛世欢腾的景象。
我的目光却穿过街巷,略过几座寺庙,甚至跃过士卒把守的城墙,来到了城外。萧瑟的梧桐,料峭的寒风,轻轻吹拂过一个人的行囊。
那里,一个圣僧带着他的理想与信念,在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