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化经常被比喻为经历了一场“语言学的革命”。事实上,这是一次对人的观念的革命,传统的“人是理性的动物”的观念被“人是语言的动物”的观念取代了。从而,语言成为研究人的现象的门径。对人类的各种文化活动的研究,都得从语言这个中心辐射出去。既然人被看作是一个有待于读解的本文,那么,不管是人的日常经验也好,还是哲学经验、宗教经验、文学经验乃至科学经验,都必须从语言的角度来把握和分析。本世纪以来,西方对文学现象的研究,的确充分体现出了语言的绝对要求。
然而,接受美学却是在反纯本文主义和纯结构语言运动的精神指导下形成的。接受美学认为,文学作品并不是为了让语言学家去解析才创造出来的,文学作品必然诉诸于历史的理解。把符号系统封闭起来,进而把本文结构绝对化,必然会把人的历史经验排斥在外。这一指责显然是针对巴黎结构主义和太凯尔小组的。接受美学根据一种新的历史主义的要求,站出来与唯本文主义争辩。
这一要求是由联邦德国的文学史教授、文艺学专家赫伯特·耀斯于六十年代后期到孔斯坦泽大学任教授职时明确提出的。当时,他就语言学领域出现的危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随后,他的《提出挑战的文学史》(一九六七)和他的同事沃尔夫冈·伊泽尔的《本文的召唤结构》(一九七0)出版,这被看作是接受美学进入角逐舞台的标志。
耀斯邀集了一批从事文学的语言学研究的专家到孔斯坦泽大学,组成了一个研究小组。通过这个小组的研究和出版物,他们完成了从文艺语言学向接受美学和效果美学的转向。从此,接受美学走出了孔斯坦泽的学园,走出了联邦德国,成为欧美文学研究和美学界的一个新的引人注目的研究方向。
这一新的研究方向就是从纯语言学的视野转向了历史的视野。但是,它并没有抛弃语言学的优良传统,相反,它倒是始终坚持本文结构的原则。接受美学所要引进的是历史的理解这一重要范式,并作为自己的研究基础。这场向接受美学的转向很类似于二十年代海德格尔在现象学中发起的转向,即不再把先验意识而是把历史的解释作为自己的新的基础,但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方法海德格尔却并没有抛弃。看来,自从德国在十九世纪出现了一系列极为重视历史的大哲学家(黑格尔)、大经济社会学家(马克思)、大文化史家(布克哈特)和大历史学家(兰克)之后,历史意识已成为日尔曼学者的一个传统,他们再也不愿放弃历史的理解这一范式了。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毕竟是可以通过改塑来形成的,并非只是接受既成的模式,或只是修修补补。
接受美学转向历史的理解固然有社会思潮的原因,这就是六十年代后期出现的改革(大学机构的民主化、科学理论界的修正)浪潮,大学生对资产阶级的科学观念的反抗运动,和对语言学教育的因袭教规的普遍反感。但是,更主要的动力则是来自以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为首的德国哲学解释学的历史理解概念。耀斯明确承认,加达默尔的解释学经验的理论,以及从效果史中去认识所有历史的理解这一原则,是他的方法上的前提。接受美学是在哲学解释学的理论土壤中生长起来的。所以,不少学者把接受美学作为哲学解释学的一个支派来看待,耀斯也经常把自己的学说称之为文学解释学。
接受美学关注的不是文学本文的结构,而是对文学本文的理解的历史性。在耀斯看来,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品本文的效果和意义,取决于作品在当前历史中的读者的阅读经验中具体化的实际过程;再就是各个时代的读者接受和解释一部作品本文的历史过程。在这里,尽管始终不离开作品的语言意义场,重心却是在力图把握艺术理解的历史经验。
这里有一个相当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接受美学继承并推广了胡塞尔现象学后期和整个哲学解释学所倡导的反主体主义的思想传统。人并不是世界的唯一主体,人的构成本文,也就是人的语言在历史中所形成的种种文化,也是主体。两者是一个互为主体的关系。它们相互解释,相互说明。正如狄尔泰所说,人是什么,只有人的历史才能回答。反之,历史是什么,也只有人才能回答。要研究作为主体的人,仅仅分析人的心理结构是不行的,必须从人的语言举及语言的诸构成物入手。离开了语言及其构成物,人什么也不是,主体主义的困境在于,只抓住主体的人一方,只注意主体的结构,则什么也看不见。人只有在镜子中才看得清自己,这个镜子就是人的语言及其构成活动。
反之亦然,只关注语言的本文结构,其意义仍然得不到明确说明。本文的意义只存在于解释它的人的理解意识之中,没有读者的艺术经验和理解意识,本文的意义结构始终是封闭的。作品的意义只存在于欣赏的理解和理解的欣赏之中。读者经验与本文结构互为主体,相互解释,它们依据的就是解释学的问与答的逻辑。接受美学的研究就是在这种问与答的逻辑中展开的。
正因为如此,接受美学针对巴黎符号学派把本文结构绝对化的做法,才把读者摆到了与之相对立的主体地位。
但是,重视读者在揭示作品的意义上的重大作用,又不是接受美学的全部意图甚至主要意图所在。要是接受美学的主要意图只是在于恢复读者的地位,那么,它就只是在复述前人而已。早在三、四十年代,布拉格语言学派的首领穆卡洛夫斯基和现象学美学的宗师茵加尔敦就分别提出了“空白”说和“不定点”说。认为作品中充满了空白和不确定性,需要读者去填充和确定,作品的意义才最终完成。事实上,早在五十年代,欧美的一些极为普通的文艺研究学者也懂得从作者、作品、读者的三位一体结构中去考察文艺作品。接受美学并非不知道穆卡洛夫斯基和茵加尔顿的研究成果,相反,它公开把他们看作是自己的研究的前提。望文生义地以为接受美学就只是重视读者,是一个严重的误解。
接受美学的主要意图是什么呢?接受美学所要突出的乃是以艺术经验为主的历史的审美经验,它是在读者的接受和解释活动中表达出来的。
哲学解释学不就是注重艺术经验吗?加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和他的《短论文集》第二卷中,一再把艺术经验提到中心位置,作为解释学经验的典范。耀斯等把艺术经验提到核心位置又有什么新意呢
原来,接受美学重视艺术经验的出发点与哲学解释学是不同的。它的出发点是马克思的交换理论和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哈贝马斯的文往理论。耀斯强调,如果不把艺术经验的交往因素考虑在内,对艺术经验的考察就是不完整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的分配与交换的循环模式对耀斯启发很大。哈贝马斯从认识论的意义上提出交往理论,以语言的交互作用的关系概念来更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上的生产关系概念,意在于以历史意识的交往关系来说明人的经验。这就是他的历史的批判解释学。耀斯正是以此为根据,力图在一个文学的交往系统的环境中,去把握历史上的某种生活世界中的艺术经验。这是一种作者、作品、读者的动态过程的历史学,所谓效果史和接受史都具有社会历史意义上的规定性。文学的交往活动成为艺术作品的意义理解的前提条件。
接下来的问题是,接受美学从社会历史的交往活动关系中来突出艺术经验,其意义又何在呢?这恐怕是理解接受美学的最终理论意图的关键。
在接受美学看来,艺术经验使人摆脱了具有控制关系的历史,使人的行为具有价值的独立自主性。在每一时代,都有一些社会意识形态在压制人只的艺术经验,使艺术沦为统治者的奴役形式。古代的某些艺术禁令,现当代的各种宣传媒介,都在损害人的价值活动。但艺术经验总是一再反抗禁令,拒不解释教规,或者以发展种种新的艺术技巧和形式来否定意识形态的控制。艺术经验具有难以驯服、难以驾驭的性格。正是借助于艺术经验,人才得以拒绝意识形态对世界的解释,而坚持自己的解释。
同时,艺术经验也是人自身获得社会解放的条件。艺术的接受不是一种被动的消费,从本质上讲,它是一种赞同或拒绝的审美活动。所以,伊泽尔指出,阅读就意味着准备怀疑我们自己的信念,并允许它们受到批判。艺术经验不仅解放人的生活经验,使其摆脱意识形态的控制,而且解放人的内在经验和对世界的信念。
因此,耀斯把诗称为创造的活动,把审美称为接受的活动,把净化称为交往的活动,而净化的活动才是其真正的意义所在。艺术经验使人的日常经验发生质的变化,就是净化。耀斯十分注重分析艺术经验与生活世界中的其它感性经验以及宗教经验的区别,其意义也在于此。艺术经验是人的解放的车轮,在耀斯看来,它可以同哲学思辨竟争。
但是,又不能忘记,对交往关系中的艺术经验的分析始终没有离开语言场。任何经验离开了语言,都无从谈起。所有经验都是由语言形成和表达的,而语言恰恰是社会的交往关系的原始结构。对艺术经验的分析必然以艺术的语言为依据,这就又回到了艺术作品的本文及其接受理解上来了。
接受美学的研究与结构主义一样,经常也陷入一些烦琐的细碎的语言分析,我们不应被这些过于精细的工作所迷惑,而忘记了接受美学的终极意图。同时,我们也要懂得,要达到象接受美学提出的那种意图,又必须从对艺术经验的历史性理解的语言分析的细致工作入手。
不管接受美学理论不可避免地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它起码提醒我们,对文学现象的研究始终不应忘了艺术的价值意义,即艺术的超越性功能。只有艺术才给世界带来审美的意义。事实上,如果一个世界丧失了审美的价值,这个世界是没有透明性可言的。我们不能因为文学研究曾长期受到“庸俗社会学”(其实根本够不上“社会学”一词,不过是意识形态决定论而已)的影响,就一概排斥文学的道德和社会意义,只作纯本文的分析研究。问题恐怕在于如何通过艺术经验去寻求和表达真实的道德和社会价值意义,否则,我们就还是窒息艺术经验为好,以免与意识形态同一化。在我看来,我们研究接受美学的意义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