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1922年3月28日
(原载1922年4月11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34期)
赏析:
《匆匆》写于1922年3月,时当五四运动落潮之际。朱自清面对令人失望的现实,心情苦闷,念旧、低徊、惋惜和惆怅之情不能自己。但朱自清毕竟是一个狷介自守、认真处世、勤奋踏实的人,虽感伤而并不颓唐,虽彷徨而并不消沉。他在1922年11月7日致俞平伯的信中曾披露了自己矛盾的思绪:“极感到诱惑底力量,颓废底滋味,与现代的懊恼”,“深感时日匆匆到底可惜”,决心“丢去玄言,专崇实际”,实行“刹那主义”。俞平伯曾评论朱自清的“这种意想,是把颓废主义与实际主义合拢来,形成一种有积极意味的刹那主义”,这种刹那观“在行为上却始终是积极的,肯定的,呐喊着的,挣扎着的”(《读〈毁灭〉》)。了解朱自清写作《匆匆》时的心态,有助于把握作者对光明流驶而触发的独特审美感受。
时间,它既看不见,又摸不着,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在人们身边无情而匆匆地流逝。朱自清以他丰富的想象力,形象地捕捉住时光逝去的踪迹。文章起首,作者描绘了燕子去了来,杨柳枯了青,桃花谢了开的画面,以自然物的荣枯现象、时序的变迁作渲染,暗示时光流逝的痕迹。作者由此想起自己二十四年共八千多个日子像“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无影无踪,“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作者再进一步,具体而微地刻绘了在日常生活中吃饭、洗手,上床乃至叹息的瞬间,时间就此 “逃去如飞”,自己过去的日子犹如“被微风吹散了”的“轻烟”,“被初阳蒸融了”的“薄雾”那样消逝。作者深感既然“来到这世界”,就不能“白白走这一遭”,层次井然地揭示了题旨。朱自清珍惜寸阴的思想无疑与古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诗句,和“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箴言的精义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