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地主
本文所说“斗地主”,可不是指那种流行的扑克牌玩法,而是笔者下乡插队时,亲身经历的开大会斗争“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真实场面。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尽管有违人性,也不失残酷,但在举国上下充斥着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气氛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事情也实属无奈。而且,我们插队那个村的斗地主活动,还多多少少地表现出了农民式的智慧。
那时,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并且对这一点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同时,“路线斗争”也没闲着,政治运动不断,诸如批林批孔、批周公评水浒、割资本主义尾巴、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等等。下乡之后,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每当上级要求下边搞什么运动,斗争坏典型的时候,我们村总把那几个地主、富农拉出来开会批斗。我对此很不解,私下里问过大队书记为啥这么做。他老人家的回答让我大开眼界,他说:“你说不斗他们咱斗谁?上级整天叫咱抓走资派、右倾分子、翻案分子啥的,咱这儿哪有那么多坏人呵?上级的指示咱又不能不听,那就斗地主吧。反正他们一解放就定了成分,斗也好、不斗也好,怎么也翻不了身。再说现在不是讲阶级斗争为纲么,斗地主总不会犯错误吧?”瞧瞧,这不是农民式的智慧又是什么
在这种农民式智慧的“指引”下,这里的阶级斗争就彻底变了味儿,几乎异化为一种劳作之余逗闷取乐的方式。把人拉到台上批斗,按今天的标准看,尽管有侮辱人格之嫌,但批斗的过程却并不血腥残酷。尽管被划成了地主、富农,但那些人解放前并无太大的罪恶,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好意思往死里整他们。记得毛主席逝世后开追悼会那天,上级指示各村要把地富反坏右分子集中起来看管,严防他们趁机破坏。我作为武装民兵,负责看管他们。在集中地,我自感重任在身,庄重严肃地端着枪对着他们,丝毫不敢马虎。民兵连长见我这副样子,却很不高兴,对我说:“你拿枪指着人干啥!还真以为他们会破坏么?把枪背起来做做样子就行了!”
斗地主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先传达“最高指示”或上级精神,然后由村干部们喝令地主们交代“罪恶”,基本形式是一问一答,众乡亲在台下看热闹。其中有个地主口才很好,与村干部的问答很有点儿说相声的意思,乡亲们常常听得乐不可支。因而,每逢斗地主,交代“罪恶”的角色往往是他,别人只是陪斗而已。比方说有一次,村干部问他:“XXX,你老实交代,为啥农忙的时候你吃粗粮,给扛活的吃细粮?你安的啥坏心思?”他答:“我有罪,罪大恶极。我叫他们吃好的,是为了叫他们有力气多干活,这样我不就能剥削他们更多了吗。”比方说又有一次,村干部问他:“你老实交代,你们兄弟几个分家的时候都差不多,怎么就你成了地主?你都用了哪些罪恶手段才当上地主的?”他答:“我有罪,我憨我傻,我不该小小气气不大方。对别人小气也就罢了,对自个儿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和自个儿过不去。不过这话你要是早上个一二十年和我说就好了,我也吃光、喝光,赚个贫农当当,省得如今挨批斗。唉,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个儿觉悟低,没主意呵!”有时,问来问去,还会扯出些稍稍“涉黄”的话题,台下的人们听得就更是不亦乐乎。
斗地主的乐子,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而中止。一次,公社工作组参加了村里的批斗大会,带队的是个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干部。大家如以往一样,斗地主正斗到兴头上,他看不下去了。他不能容忍把如此严肃的阶级斗争搞成儿戏,一个箭步冲到那个正在饶舌的地主面前,脱下脚上的军用胶鞋,照着脸上狠狠就是一家伙,厉声斥责道:“你少给我油嘴滑舌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觉得你肯定还有很多历史罪恶没交代,应该把你关起来好好改造思想,反省罪恶!村里不行的话,就押到公社去!”那个地主的脸颊,立时就青紫了一大片。台上台下被这突然的一幕,弄得目瞪口呆。
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屈辱,那个有口才的地主当天夜里就上了吊。原本带有几分喜剧色彩的斗地主,没成想以悲剧的形式收场。不过,在极左思潮泛滥的社会环境下,出现这种结局,也有其必然的成分。为这件事,村干部们特别是支部书记,好些日子脸色阴沉,心情不爽。
由于游戏规则已被破坏,此后村里就基本不再开会斗地主了。
二、暴食的经历
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只有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之时。而那时生活艰苦,缺少油水,我们一帮知青就总有种吃不饱的感觉。偶尔遇上顿好吃的,不免就会暴饮暴食一通。至于是否符合养生之道,会不会伤胃,就没人顾得了那么许多了。吃饱方为大问题,何论其他!
不独我们知青,那时全国人民的吃饭问题好象都是大问题,吃好的事情就更不要想了。在农村,我们就听到过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说的是一个农村青年应征入伍,来到县城集中,准备去部队。吃饭时,看到雪白的馒头兴奋难抑,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通后,又拿起一个爱不释手地抛接把玩,嘴里还翻来覆去地叨念着“太好了,太好了!我就是为你来的!”没成想被带兵的干部听到了,心想这种觉悟怎么能保卫好祖国?立马就把他开回了家。这个笑话我们村民兵连长很爱说,说完之后还不忘炫耀一下自己能吃的“战绩”,当兵时到县里集合,第一顿饭吃了十五个馒头,外加三碗炖白菜!
民兵连长的饭量确实不是一般的大,以至于常常拿他的饭量来跟我们打赌。有一次,他带着我们修水渠,闲扯当中又吹开了他的饭量。我们觉得他吹得有些大,就不太服气。他急了,非要跟我们赌一把。赌的内容如下:先由我们出钱买四包饼干,监督他吃完早饭后,再把饼干吃下去。如能吃完,饼干钱我们就认了。反之,则由他来承担。
第二天一早,我们派两个人去供销社买饼干,两个人去监督他吃早饭。在我们的监督下,那顿早饭他吃了两个大窝头、喝了两碗粥,方才得到我们的认可。饼干买来之后,他坐在那里,先打开一包,不紧不慢地品着吃,吃完一包又接着吃另一包,我们看得就有些眼馋。要知道,当时几毛钱一包的饼干,于我们而言也是轻易舍不得吃的奢侈品呵!当开到第四包的时候,他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们就沉不气了,问他感觉如何。他得意地笑着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坚决吃完!”我们实在不甘心让他一人独享美味,于是一哄而上,把剩下的那包饼干给抢光了。为了这件事,他好长时间笑话我们不仗义。
我自己也有不少暴食的经历。“战果”比较“辉煌”的一次,是与另一个知青往公社送棉花时发生的。在收棉站交下棉花之后,天色已晚。我们两个又累又饿,就决定到供销社的饭店去奢侈一把。到了饭店,我们点了当地流行的食品烩火烧。饭店里卖一种俗称“杠子头火烧”的硬面烧饼,烩火烧就是把烧饼切成小块,加上蔬菜、肉丝等佐料炖了吃。在价格方面,火烧钱单算,两毛五一斤;加菜烩不管多少烧饼,外加两毛;加肉丝烩,外加五毛。服务员问我们要多少烧饼,我俩张口就说:“一人一斤!”服务员有些吃惊,问:“你们能吃得了吗?”我们满不在乎地答:“这有啥?一斤不就五个火烧吗?还不跟玩儿似的。”服务员说:“干吃还行,一烩就太多了。”我们有些不耐烦了,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只管去做就行了!”服务员不再言语,问我们要菜的还是肉的。我们决定奢侈到底,要了肉的。也没啥大不了的,两个人总共才花一块钱嘛!听我们说完,服务员满腹狐疑地走了。
等到火烧烩好了端上桌,轮到我们傻眼了。脸盆那么大的盆子,一人给我们盛了一满盆!看我们大眼瞪小眼的样子,服务员憋不住想笑,或许在想:“你们不是不听劝吗,看你们如何吃得下。”我们俩一来已饥肠辘辘,二来美食诱人,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埋头大吃起来。我们吃一阵聊一阵,只要盆里还有,我们就接着吃,唯恐剩下造成浪费,有句话不是说“吃了不疼瞎了疼”嘛。吃吃歇歇,一直吃到八点多,终于吃得盆子见了底。服务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儿来。此后,某某村有两个知青特能吃,一人吃掉一大盆烩火烧的事儿,就在附近一带流传开来。再往后,越传越邪乎,说是两个知青把饭店的火烧全部吃光还没饱,弄得饭店很为难,云云。
暴饮暴食不利于健康,在当今几乎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在那时的生活条件下,遇上顿好吃的,怕是没人能把持得住。可见,一些科学道理的普及,也是受社会条件和经济基础所决定的。听大人讲,我小时候算是比较挑食的。通过下乡插队,使我改了这个毛病。参加工作后,我不管走到哪里,比如在国外、比如在西藏、比如在南方,也不管遇到什么口味的饭食,都能吃饱,从不挑剔。每当看到同行的人中,有人因为饮食不习惯而烦恼时,我就觉得自己的适应能力强真是一种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