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珍是武钢知青,她是1973年下放到我们村子的,那年她才17岁。
当年的村子很是落后,村民们住的是布瓦房、茅草房,烧火用柴火灶,吃水靠挑水吃,照明用油灯。出门全是泥巴路,种地靠牛耕人拉。
同桂珍一批下放到我们村的还有二位男知青,生产队把桂珍的住处安排在与男知青隔开的同一队屋里,房间窄小,正好放得下一张木床。队屋靠通顺河的一头是烧火房,一口灶,一口水缸,没有橱柜,吃饭的桌子放在桂珍住处通道的西侧,当餐吃不完的饭菜用篾筲箕罩盖着。
三位知青说的是轮流做饭,而实际上每天都是桂珍把饭做好后,他俩收工回来吃现成的。饭后,他俩饭碗一丢,挑满一缸水就出去了,玩到半夜里才回来。桂珍一人洗碗、扫地、帮他们洗衣服,忙完后,躺在床上,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
认识桂珍是在我毕业回乡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期间。那年的“五四”青年节的前几天,大队团支部办“五四”墙报,为了组织稿子,有一天晚上,我来到桂珍的住处,她坐在床沿上看书。上身着一件小花布衬衣,下身是深兰色喇叭裤,刚洗过的头发蓬着,飘逸着洗发水的香气,灯光映衬出她一脸的清纯,生动得像一朵含露乍开的栀子花。
她见我的突来,有些莫名其妙的,我即刻向她说明了来由,问起她读的是什么书。这时,她把煤油灯从房间端了出来,放在了吃饭的桌子上,叫我坐下,顺手把手里的小说《红旗谱》递给了我后,倒来一杯茶,放在了我面前饭桌上。
她给我讲起了她们家里的情况。桂珍家住青山区工人村,在武钢子弟学校高中毕业,喜欢看书、读诗。她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两个弟弟在念书。他们老家是湖南新化,爸妈都工作在武钢。
她答应写一首短诗交给我。
“啊!祖国的人民多么幸福,祖国的江山多么壮丽……”我平时喜欢摘录一些优秀诗文和短句,抄写在软面的日记本上,几年下来,都摘录整理出好几本,像宝物一样珍藏着。
第二天早晨,桂珍来到大队部,交给我她先一天晚上写的一首诗歌:“贫下中农是我的老师,邢燕子是我的榜样;艰难困苦算得了什么,生命要在这里发光。”我边读边夸奖她写得好。我把这首诗歌作为了墙报的第一篇,用毛笔抄写后,张贴在了“五四”墙报刊图的正下方。
桂珍在离开大队部时,我把一本扉页上写有:“没有发梳,自有清风来理;没有头巾,却有红霞披挂。”的摘录笔记送给了她。她双手捧在胸前走了。
桂珍与我劳动的是同一个生产小队,我们在一起扯秧、插秧,眺望无际田野;我们在一起割谷、打场,分享丰收的喜悦;我们在一起锄草、施肥,体验生命的意义;我们在一起给棉花打顶、打老叶,棉叶抱着各色的花蕾,有如情侣拥抱一般温馨。
每次下地劳动,桂珍总是跟随着我,叫我告诉她学做农活。我插秧比她快,总要去给她带插二行。当两双手不约而同地插向同一窝处时,她总是有意地摸一下我的手,隐隐有一种感觉在撞击着我的心扉。
暑天治棉虫时,几十斤的药箱背在身上,桂珍个子不高,走在棉林里就看不见她的人。操作喷雾器要两手不停,有时,遇棉田里的微沟,脚会塌空,人会摔在棉地里,爬不起来。药液流了出来,淋湿衣服。当我看到桂珍倒在棉田时,急忙放下身上的喷雾器去扶她起来。她那一双深潭一样的黑眼珠期盼着我的到来,当我叉开腿去抱起她,看到那深长的睫毛慢慢关闭时,就好像整个棉林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一刻,心脏砰砰直跳,我真想紧紧地把桂珍拥在怀里……
我提名她加入团支部,经团支部成员同意,桂珍成为了团组织委员,这样我们不仅劳动在一起,就连开大小团员生活会也在一起。我整日游弋在爱意绵绵的情海里,只是无法向她去表白。
后来,我和桂珍的蛛丝马迹,终于被公社分管知青的父亲察觉,父亲批评了桂珍,也狗血淋头地痛骂了我一顿:“破坏上山下乡,是想坐牢,还是想枪毙!”我害怕极了,那几夜我是通宵失眠,最后,我还是立刻同桂珍断绝了关系,干活时遇见了她,连话也不敢说。再后来,父亲托人把我推荐到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去学习农业植保技术。
我永远难以忘怀那一幕。当我离开村子到县城去学习时,桂珍在村头来送我,塞给我十元钱,几斤省流通粮票,还有脸盆,是“双喜”牌的。她流着眼泪对我说:“你就好好学习吧,我再也不会拖累你了!”她扑在我的怀里不愿松开,我捋了捋她那乌黑的额发,对她说:“你回村子去吧!过几天我回来看你……”这时她才离我而去。我是三步一回头,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1977年,随着武钢知青一批批的招工,桂珍也回城当了工人,而我却把惆怅的思念永远定格在了印满牛脚板的家乡。
桂珍刚回城的那几年,我当上了民办教师,她寄来了手织的毛衣和手套,让我好在寒冷的冬夜办公;是她寄来了零用钱,解除了我囊中的羞涩;是她鼓励我复习考大学,寄来学习资料。不争气的我,却总是名落孙山,只得娶妻生子。
多年以后,我住公司“汉办”,通过曾经和我要好的那二个男知青提供的地址,来到武钢工人村找到桂珍家时,她已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的母亲,而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们在一起回忆过去,回忆起那火红的年代,彼此静静地微笑着,在拉起家常中一切从此结束。
“久违的你,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许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我就知道那张窄窄的船票,风雨交加中,永远地错过了那艘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