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复出文坛(他上世纪四十年代已小有影响),以《受戒》和《大淖记事》博得名声,奠定了他在文坛的地位,各种笔会和社会活动纷至沓来。因汪书画俱佳,又会写旧体诗,颇具捷才。因此,每到一地,都会有人请写字画画,于是在各地留下许多墨宝。高洪波一次说,1991年他参加云南红塔笔会,一天晚上,高见黄尧等人抱着一大摞宣纸往汪的房间走。那时已很晚了,高拦住他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想把老头儿累死呵!”待走进房间,见又是一屋子人,地上、床上、沙发上,到处是写好的还没干透的字。
高很生气,就哄大家走,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你们干嘛啊!你们干嘛啊!你们想把老头儿累死是不是?”高洪波这一说,大家都挺尴尬,戳在那里不走。这时汪老头说话了:“嘿嘿……其实我是挺爱写的……”一句话,把一屋子人都说笑了起来。高洪波再看看提着毛笔扎叉着手的汪老头。汪老头眼睛红红的,熬的。
高洪波摇摇头,走了。
汪老头确实喜欢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参加太湖笔会,一群作家游太湖,宗璞等几位女作家在船上还打着伞,汪老头不动声色,游览完毕,下船时,汪老头往宗璞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是随手撕下的半截香烟纸,宗璞展开了看,是汪的一首诗,写道:“壮游谁似冯宗璞,打伞遮阳过太湖。却看碧波千万顷,北归流入枕边书。”
江苏的金实秋先生功莫大焉,他不怕辛苦、不厌其烦,到处收集散落各处的汪的佚诗,历经多年,编辑出版了一本《汪曾祺诗联品读》,收入汪曾祺诗联二百多首(副),这真是一件费时费事的事情; 不久前,金先生又出版了《补说汪曾祺》,收入《品读》之后的汪的佚诗12首。
近一个月,又有两首汪曾祺的佚诗被发现。其中一首是我不久前去高邮,几个朋友在湖边的渔村吃饭,席间高邮的柏乃宝对我说,他有一个熟人,知道汪曾祺有才,结婚时请汪先生给画幅画。汪老头欣然同意,没几天,老头儿叫来拿。画上是一片湖面,泊着船只,在画的一角,汪给题了四句诗:
夜深烛影长,
花开百合香。
珠湖三十六,
处处宿鸳鸯。
“珠湖三十六”,高邮人都懂的,说高邮湖有三十六珠湖组成。这首诗没有一字提到祝福,但处处体现了祝愿之意。意境之美,无以言说。得到的人和看过的人,都感到十分的温暖。我原以为在金先生的《品读》已收,回来之后,我查遍《汪曾祺诗联品读》和《补说汪曾祺》两书里的每一篇,都没有这首诗,看来肯定是佚诗无疑了。
另一首“桃柳杭州无恙否,当年风物尚如初。虎跑泉泡新龙井,楼外楼中带把鱼”,是写给杭州徐正纶先生的。徐先生原供职浙江文艺出版社,是汪曾祺文论集《晚翠文谈》的终审编辑。《晚翠文谈》出版于1988年,这首赠诗写于“辛未年”,即1991年。
汪曾祺在散文中有过多次写到杭州。他1947年在上海致远中学教书时,一次还和几个同事专程到杭州去玩,他在《寻常茶话》中写道:
一九四七年,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难忘的两样风物,一是醋鱼带把……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
在这段文字里,汪先生还详细描述了带把鱼的做法:“把活草鱼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鲜脆无比。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
这首诗写在宣纸上,是一幅绝美的书法作品。汪先生在这幅字上盖的印章也颇有意味。他盖了两个印章,其中一个印是“只可自怡悦”。这个来自陶弘景(南朝著名医药家、文学家)的名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这个印汪先生在多幅书画作品中用过。他是偏爱的。
这个五月,汪先生离开我们十六年了。可他的趣闻轶事还在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他的作品,许多人在读,并被各家出版社“不厌其烦”地出版。他的佚文、佚诗,还在被不断地被人们发现。许多人在研究他。
这真是个神奇的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