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斯坦》
采访:首先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开始,本书出版于1818年。
回答:有人(但不是我)称《弗兰肯斯坦》是第一部科幻小说。书中,“未来”物化成了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从惊恐和害怕的奇幻中,孕育出“孩子”的诡异象征。在写本书的前一年,雪莱流产了——该书出版后的一年,她的两个孩子死于疟疾——所以她的小说理解创造与失败的关系,生死之间的关系。
我肯定不用给你概述这个故事(其他要剧透的人不肯了)!一位名叫维克特·弗兰肯斯坦的科学家创造出了一个八英尺高的活人,但内心深处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所以他抛弃了自己的作品,并且暂时性失忆了。那个生物从未有过名字,如白板般无知无识地来到世界,而世界给它带来的痕迹,绝大多数是——众人见到它可怕外表时——的敌意。它不仅学会了说话,更匪夷所思的是它在一个农夫家中,通过不引人注目地偷听,居然学会了阅读和书写。后来,不仅是因为众人的敌意,还有因为阅读了弥尔顿的《失乐园》,并且认同被驱赶的魔鬼撒旦,它变得杀戮成性了。它觉得孤独,于是向它的创造者要求一个怪物新娘。弗兰肯斯坦同意并且创造出了第二个生物——一个雌性生物;但他随后想到,他创造的这两个怪物将在世间孕育后代、开枝散叶;他感到了惊恐,于是将其撕成了碎片。怪物为了报复,杀死了弗兰肯斯坦的妻子。弗兰肯斯坦一路追寻怪物,直到北极荒原,他死在了那里。小说的结尾,怪物依然活着,但答应自杀。
干巴巴的总结一下,而且看起来情节有点蹩脚——当写本书时,雪莱只有19岁;而且,本书有时候会陷入相当狗血的残酷中。但它具有惊人的想象力,不仅体现在象征意义上,还同时描写了内心痛楚的科学家和性格强悍的怪物,这是该题材经久不衰的两种原型。
采访: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弗兰肯斯坦》是科幻小说的鼻祖,还是能够追溯到更早
回答:布莱恩·奥尔蒂斯的论断非常有名,他说玛丽·雪莱开创了科幻小说,而且很多人都赞同这个观点。奥尔蒂斯在他的《十亿年的狂欢》中认为,弗兰肯斯坦浓缩了“现代主题,不仅科学的内容。而且人的双重天性,都使人心有戚戚焉。人类从猿类继承下来的好奇心,给自身带来了成功和悲哀。”1974年,根据同一个故事,奥尔蒂斯写了一篇外传小说《解放了的弗兰肯斯坦》,书中,一位现代人在“时间滑梯”中回到了古罗马时代;他不仅遇见了玛丽·雪莱,而且还见到了弗兰肯斯坦和他的怪物;后者雄辩地证明了人类——内在创造与毁灭——的辩证能力。小说的内容,以及其含蓄地说明科幻小说整体的地位,让很多人信服。
我以前写过《科幻小说史》,书中,我认为科幻小说的源头要远比《弗兰肯斯坦》早。吾道不孤。有些人认为可以追溯到荷马笔下天马行空的旅程,即《吉尔伽美史诗》。我认同,从最广阔的视野来说,幻想是人类文化的伟大遗产。但对我来说,将科幻小说从幻想作品的大范畴区分出来,还是有必要的;而且,我得说只有确定“科学”的含义时,我们才能做到这点。对我来说,这指的是文艺复兴时期。
确切地说,我认为第一部科幻小说应该是德国天文学家约翰尼斯·开普勒的《梦》——写于1600年,直到17世纪30年代才得以出版。书中,他想象了月球生物的形象。17、18世纪,人们(想象了)很多前往其他星球的伟大旅程。但我认同:在该领域中,《弗兰肯斯坦》占据独特的地位。尽管整体还有些稚嫩,但它具备惊人的魔力,也有令人惊悸的梦幻力量。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它用标新立异的形式,生动体现那代人的惊恐——我们的天性,还有随天性而来的后果。
《时间机器》
采访:书单的下一本是出版于1895年的《时间机器》,作者:HG·威尔斯
回答:这本书开创了一个分支:时光旅行。威尔斯挑选了一个时髦的(19世纪90年代)科学推论:时间是第四维;然后以此出发,想象一台能够让人在时间里前后穿越的机器。威尔斯的时间旅行器——名称未定——从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到了802701年,他发现那时候的人类,经过发散式的演变,退化成了两种生物——幼稚的、享乐主义的Eloi人和隐秘的、可怕的Morlock人,后者猎食前者。
这是一个短篇小说,差不多就是一个短故事,但它的文笔酣畅,娓娓道来;而且,它能够开启读者思维的窗口,让人从高处看一眼时间长河的沧海桑田,体会到心灵震颤。我最喜欢的段落是临近结尾处,时间旅行者离开了Eloi人和Morlock人(就象真的一样),继续旅行了3000万年,到了遥远的未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荒凉的海滩,看起来渺无人烟,但巉岩上有绿色的苔衣,阳光普照大地,他还观赏了一次日食:
“黑暗降临极快;使人头脑清醒的冷风开始从东方吹来,而且,漫天飞舞的雪花越来越大。海浪拍打着海岸,传来涛声。除了这些没有生命的声音外,世界一片寂静。寂静?很难用这个词描述世界的停滞。人类的各种声音、羊群咩咩的叫声、鸟儿的啁啾、昆虫的鸣叫,我们生活背景的喧嚣——一切都消失了。夜色愈加沉重,打旋的雪花在我眼前飞舞,下得更大了;空气中的寒冷越来越浓烈了。最后,远处群山的白色山顶,一个接着一个,快速地沉入黑暗中。微风变成了呼啸的寒风。我看到日蚀中央的阴影席卷而来。有一会,只能看见那些苍白的星星。其他的一切都无迹可寻了。天空一片漆黑。”
从极高处俯视时间。这依然让我头皮发麻。
采访:如果你愿意,再和我们说说,是什么让威尔斯的科幻小说如此特别。
回答:威尔斯是第一位科幻小说的天才,而且这种题材让他准确把握住了核心的象征。我们可以经常在他的短篇小说中看到这点:在当代一个平常情景中,我们遭遇一台机械、一个物体或一种境遇,它们打开了通向陌生新世界的通道。在短故事《墙中之门》里,主角发现了一扇神秘的绿色之门,这门可以让他逃离19世纪伦敦阴郁的现实,进入“一个新天地,这里拥有更温暖、更周到、更柔和的光明,空气中微微弥漫着清朗的欢娱。”以后,还有很多作品中都出现了相同的装置。在《大卫森见阅惊传》里,一次出差错的科学实验,主角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正常眼光,他用完全相反的眼光看待地球的林林种种。在《水晶蛋》里,水晶蛋给它的所有者——伦敦的一个废品店掌柜——异想天开的能力:看见火星,包括火星人的房子和会飞的火星人。
最后这个故事体现了讲述此类故事的套路。掌柜生活在简陋的、中低阶层的生活环境中,但他拥有水晶蛋,这个蛋能够打开一个神奇的外星世界,威尔斯清晰地对比了两者。这种对比是故事走向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34年,威尔斯接受《Experi in Autobiography》采访时,提到《时间机器》,他说:“我已经意识到了,我讲述的故事越夸张,背景设置就要越平常。”《水晶蛋》里的那颗蛋,实际上,就是科幻小说本身。它让我们看见了神奇的、其他世界的情景。用粗陋的废品店来对照富丽堂皇的火星宫殿,这个故事平衡着上个世纪晚期的“现实主义”小说和科幻小说迸发出的各种可能性;威尔斯也写前者,但与现实主义小说题材联系更多的是——类似【乔治】吉辛和【阿诺德】班纳特——之类的作家。
这是理解《时间机器》的关键。我们可以不认为它隐含了当代阶层状况的文本,而是认为其特别调和代表了——平凡的生存状况(现实主义)和逃离庸常生活(时间机器本身,或即科幻小说)——两个载体的关系。当然,也可以象一些评论家已经阐述的那样,如:时间机器是一个机械装置,作者可以借此表现达尔文主义的时间。时间机器可以是一个钟表、一件武器或者任何——评论家已经书中读到的——物品。但时间机器只是文学装置。时间机器就是科幻小说。
注:这里亚当·罗伯兹推荐的几本科幻小说虽说都比较经典,但也都比较古老,荐书堂之前还推荐过英国卫报2013年度科幻小说和作家刘慈欣为大家推荐的科幻读物,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一找现代好看的科幻小说。
《童年的终点》
采访:我们现在跳到1953年,来看看亚瑟·C·克拉克和他的《童年的终点》
回答:长久以来,《童年的终点》是克拉克最好的作品。外星人的“首领们”来到地球,通过武力,建立了仁慈的、可行的乌托邦世界。这听起来就象一个完整的故事了,但这只是克拉克结构紧凑、发人深省小说的开篇。人类度过了50年的黄金岁月,但首领们隐藏的意图变得清晰了。我不想谈论过多,因为我不想破坏精心安排的节奏,小说娓娓道来,逐渐揭示事实真相——就说一点,小说结尾带给我的震动,属于科幻小说曾经带给我最纯净的冲击之一,而这一定会让给孩子们惊奇。
但我们可能通过书名猜测:人类的“童年”随着故事的发展将会结束。真的如此:小说的最后几章里,那些主角的孩子们成了最强大的内容,前行与骚动并存。实际上,有些评论家已经注意到了:20世纪40、50年代,在科幻小说中,儿童和外星人结成了同盟,或者儿童本身就是外星人,这类情节过于泛滥。某种程度上,我们得说这是战争刚结束,在推理文学中的反映:某种广泛存在的文化焦虑,关于自然和儿童的定位。对儿童神秘天性的担忧。
克拉克的小说快结束时,一位人类角色乔治·格雷格森,他从一位名叫Rashaverak的首领那里了解到了年轻一代的真实天性:“他脸上失去了血色。‘你的意思?’……他喘着气……‘那么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孩子们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精准地激起了共鸣,因为其抓住了为人父母真实的恐惧,也体现了任何一个孩子神秘的、异形的天性。一位家长对子女的爱可能唤醒其本身浓烈的jouissance,但jouissance再过一点就是战栗了。黑发人送白发人;她延续着你的生命。世间道完全应该如此——如果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将是痛彻心扉的人间惨剧;但这也必然使你面对自身的死亡。而且,某种意义上讲,子女就是你;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子女并不是你。一个异形的、陌生的生物,他(她)的欢乐与你无关。
2001年,克拉克和库比力奇最近作品里的星孩也有类似情况。电影里,最神秘的不是星孩本身的形象,而是片头立刻出现的场景——在太空虫洞的另一头,(宇航员)鲍蒙被困在一个所谓路易十五的画室里,独自徘徊,而且我们亲眼看到他日渐苍老。换句话说,神秘的一点在于:星孩的脱胎换骨和改变,还可能是毁灭,给了地球预兆;同时意味着鲍蒙,即“家长”,身上发生了相反的情况。他加速衰老才让人毛骨悚然,因为这巩固了通向死亡和更迭的轨道;而这条路,从一开始,星孩就暗示了。
《黑暗的左手》
采访:我个人最爱的科幻小说作家厄休拉·Le·桂茵,第四本书就是她的作品。
回答:厄休拉·Le·桂茵可能是我最喜爱的在世作家了。《黑暗的左手》出版于1969年,可能是她最好的作品了。故事背景设在一个美丽的寒冷星球上,讲述了外交使节Genly Ai来到这里,邀其参加一个星际政府组织Eku。这里的居民,即Gethenian,没有固定的性别。一个月里,有三个星期,他们根本没性别;剩下的一个星期,他们进入“科蒙”状态,此时可以性交;在此期间,从生物角度,他们可以变成雄性,也可以变成雌性,取决于周围人的性别。这个情节让桂茵探讨了:每种性别塑造社会能力的深浅——我们的性别角色是固定的,如果不固定,那么世界将是何种情形
桂茵描写的这个社会具有某种坚实性和吸引力,但同时,它也非常保守,冰冻的大地就是其内在停滞的写照。小说还描写了(星球)神秘的一面,这是理性主义者Genly很难接受的一点。从类似西方世界的国家Karhide一路游历到Orgorey统治后者的是类似共产主义的极权政体,最后,Genly带着伴侣Estraven,一路风尘,穿过冰川,回到了Karhide。小说渐渐地集中描写了Genly和Estraven之间滋生的爱情——桂茵的笔触真的非常感人。
人们经常讨论《黑暗的左手》;而且它真的成了思考性别问题的教材,非常棒地做到了这点。但它远不仅限于此。有人想当然地认为桂茵身为女性,所以在作品中,她一定会迎合女权主义的说教,这是一个非常悬的性别基本教条主义。桂茵作品内容远比这样要平衡。事实上,这类的平衡是她作品主要内容之一。《左手》精确地平衡了形式和主题,平衡了象征和叙述。本书从一个非常奇特的角度,也对时间发表了一些见解——书里,讲到停滞同时意味着安全和压迫。
《打手队的一次拜访》
采访:你第五个选择,让人奇怪,詹妮弗·伊格的《打手队的一次拜访》.
回答:我喜欢这本小说。文笔酣畅,想象力丰富,而且内容缜密、有趣,兼有伤感和明智。还有其对科幻小说的说法,也是我喜欢的原因。这类题材经常被漫画化,认为只不过是满足青春期男孩的狂想;这么想的人其实并不了解科幻小说:里面充斥着巨大的太空武器,以及金属包裹的、样貌寒碜的太空女孩之类的内容;其中有些最优秀的作品是女作家写的。
大家都公认前面的四部小说是经典科幻作品。这部作品左倾多了。本书不仅叫好——它获得了2011年度的普利策奖——而且看起来,它只是附带作为科幻小说。小说开篇是在20世纪,讲述了一系列人物的生活:本尼·萨拉泽,在一家唱片公司工作;萨沙是他的助理;还有其他一些人。她特意将叙述风格设置成片段化和组织化,让我们的思维也四处发散,而且各章节采用了一系列不同的文体:直接讲故事的风格,就像大卫·福斯特·沃伦斯写的杂志文章;用PPT图片演示,诸如此类。人物性格饱满,有缺点,但不是变态;而且,伊格知道时间会如何流逝以及永远流逝。
这就是小说的内容,真的。它和威尔斯伟大的短篇小说一样,是讲述时光旅行的,不同在于本书的旅行部分表现得正式:本书是通过小说结构来表现时间,而不是通过故事中设计的一个装置。最后的100来页的场景设置在环境崩溃后的未来,那个世界的人们同以往一样奋斗着,人类的成败得失纠缠着,还有那些寻常的英雄仗义和寻常的弱点瑕疵。几件事情凑在一起,让每个人都学到乖了——书名可能就意味着:“天意”是一个“打手队”,随时打算揍得我们一顿。但比这更重要的一点是:天意自有定数,循环往复躲不过。这才是书名真正的含义——时间。天意要“继续——”,你看。
本书后面的三分之一章节的故事背景就是如此。它说:环境和社会将急剧变化,新一代的成长将适应新世界,所以他们看上去有些另类和诡异(就象弗兰肯斯坦的后代或克拉克小说中的孩子们)。换句话说:世界不会永远一成不变的。而且将来也要改变。科幻小说的真髓就是所谓对未来的“预见”——并非具体的内容,而是知道未来将与现在不同。
采访:奥森·斯哥特·卡德和我说:“未来主义小说的重点不是预测未来。重点是:不管未来如何变化,人们如何适应的问题。所以,当科幻小说成真,只是巧合而已。”我认可,你同意吗
回答:在很多问题上,我和卡德都有很大的分歧,但这点,我没有异议。预测并非科幻小说的功能。1865年,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中预测:人将在一个太空舱里,从佛罗里达州发射,飞向月球;而阿波罗号的尺寸真的就和小说里描写的一样——但这些“预测”都只是巧合。他还说要用一个巨型大炮给月亮飞行器点火,真要这样,加速度产生的压力会把未来的宇航员象臭虫一样碾碎;而且后来,在太空时,他们直接打开窗,把一条死狗扔了出去。凡尔纳并没有打算预测。他只是根据19世纪科技竞争和探索水平,对多姿多彩的想象空间进行了推测。就算没有成真,也无损他努力的成果。根本就没打算成真。
也就是说,关于未来和科幻小说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大众普遍认为:在某种程度上,科幻小说是“关于”未来的——这种想法未必全错。19、20世纪科幻小说的一个特点就是其对时间有着浓厚的兴趣。18世纪末,作为一个全新的维度,人们刚刚开始用想象力探索时间。原因何在,这真是一个谜。(评论家)达寇·苏威认为它和法国大革命有某种联系。但19世纪前,几乎没人写过关于未来的书,然而19世纪甫始,很多人都写了。人们关注未来,某些预言迂腐、不靠谱,注定是错的,科幻小说就不同了,其题材非常能够使人设身处地与未来相联系。在此,我选的五本书均用不同的方式表现如下意味:时间就是我们存在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