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书斋中的周作人信笔写了《故乡的野菜》,在他,是“草木虫鱼”系列的先声,亦暗潜其怀乡之意(虽文中偏说“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这一篇后来流传颇广,许多人都知晓。1992年,汪曾祺作了一同题文章,记述自己家乡的野菜之情状(周为浙江绍兴人,汪为江苏高邮人),其中意趣值得玩味。于文化趣味及文字趣味,汪曾祺得之苦雨斋的影响不在少数,及至晚年,他拿来苦雨斋之同题作文,是一种致敬,抑或未明言的游戏式的“比赛”,我们或许可以有不同的猜测,但从中透出的文脉之绵延与变数,却是颇可探究的。
汪曾祺的文学趣味受废名、沈从文的浸染,众所周知矣,而文化趣味或更多来自于周作人、俞平伯一脉。从前后两篇《故乡的野菜》中可看出,他们对世态人情、民俗谣曲、野史杂记兴味浓厚,多所点染。周作人引浙东童谣,“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汪曾祺回忆儿时听到的叫卖声,“卖枸杞头来!”又引家乡歇后语,“王西楼嫁女儿——画(话)多银子少”。周作人征引《西湖游览志》、《清嘉录》中关于荠菜花的记载,汪曾祺征引《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中的莼菜记录、《野菜谱》中各种野菜的记录。不过,亦是有相异之处的,周作人信手拈来日本将黄花麦果称为“御形”,摘出《俳句大辞典》中描写紫云英的语句,汪曾祺笔下未出现域外的记载。其中缘由,苦雨斋精通希腊语、日语、英语等多国语,对其文化之熟稔更是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游刃有余自不待言;汪曾祺自己亦遗憾未学通别种语言(他在西南联大是个散漫的学生),难引他国文化与本土比较类通。
周作人写小品文,学术味道极浓,因其本质为思想家、学问家、爱智者(另有一称谓似可借来,虽是其称呼他人的:“好事家(Dilettante)”,“他爱艺术品,爱历史遗物,民间工艺,以及玩具之类,或自然物如木叶贝壳亦无不爱”),其学识由散文的形式表现而已(后来模仿苦雨斋者众,得其形或有之,追其神韵难矣哉,即在这根底的大差异);汪曾祺的散文,思想的历练不及苦雨斋远甚,但其特出之处在于文字的灵动鲜活,多小说的笔法,毕竟他本是小说家(汪的许多小说、散文的界线模糊,因为他不认为两种文体必须泾渭分明),为随笔这种文体注入了别致的气韵。周作人的文章是雅的、清淡的(于涩味的追求亦是其文字的要义),即使写野菜这般普通俗常的物什,亦无改其气质,如“日本称为‘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而汪曾祺的描写,如“枸杞头带着雨水,女孩子的声音也带着雨水。枸杞头不值什么钱,也从不用秤约,给几个钱,她们就能把整篮子倒给你。女孩子也不把这当做正经买卖,卖一点钱,够打一瓶梳头油就行了”,语调温婉,且极具画面感,如见声貌,有叙事记人的特点,这是与苦雨斋的区别。周作人倒是写过叙事体的《初恋》,大约是其最近似小说的篇什,调子很静,非灵动,是那种低眉的沉静,或有热情,但已被表层的淡然遮掩住了。周作人的性情与艺术气质是散文式的,他曾谈过对小说的看法,“老实说,我是不大爱小说的,或者因为是不懂所以不爱,也未可知。我读小说大抵是当作文章去看,所以有些不大像小说的,随笔风的小说,我倒颇觉得有意思,其有结构有波澜的,仿佛是依照着美国板的小说作法而做出来的东西,反有些不耐烦看,似乎是安排下的西洋景来等我们去做呆鸟,看了欢喜得出神。”
汪曾祺写小说,写散文,亦有不少文论文字(辑为《晚翠文谈》),于自己的师承及所受影响多有谈论。如外国的契诃夫、阿左林(又译阿索林),中国古代的归有光,现代的鲁迅、沈从文、废名,这些说法自然是不错的,或明或暗的影响我们稍加注意的确可感受到。不过,他极少提到周作人,在自己的师承方面似避免谈及,只在评论他人的文章里言及苦雨斋(如给废名小说选集写的序《万寿宫丁丁响》里,比较详细地说起周作人对废名的评价)。我想,这多半可归结为时代与政治原因,1949之后的头三十年,周显然是一个禁忌,虽上层于其生活及写作方面网开一面、给予出路,但大家在公共领域是有意避之的(其出版书籍亦须换个署名,如周遐寿、周启明等),而八〇年代之后,对周的著作出版及评价虽在逐步“解冻”,但争议仍纷繁存在,现实的与心理的阻力还是很大的。汪曾祺可能很早就读过苦雨斋的书,且年纪及长,文化领域的趣味与之愈加接近,影响想来是不可避免的,但在自己的文章中极少谈及,时代的因素横亘其间。《万寿宫丁丁响》写于1996年,其时的文化环境已算是宽松,所以多引周作人对废名的评价言语,且多做肯定,不知是不是一种委婉的表示(汪曾祺一向主张不因人废言,比如书法,他很喜欢蔡京的字,认为比苏东坡、黄山谷的都好)。自然,写《故乡的野菜》同题文章,其方式更为直截了当,将在文论中从未提及的师承,以直接的创作展示出来。
论学问,汪曾祺远不及周作人,当然他也从未想在学问上追摹前辈。周作人对希腊学、日本文化、儿童研究、妇女研究、性文化研究、民俗研究都有开拓之功,博览群书(张中行回忆,“在我熟识的一些前辈里,读书的数量之多,内容之杂,他恐怕要排在第一位,多到什么程度,详说确说,他以外的人做不到”),专门的学问功底有目共睹,影响不仅在当时,于后世亦延绵不绝;汪曾祺读书以量而言,不算太多,面上是广的,乃作家式的读书,也就是读杂书(“我主张抓到什么就读什么,读得下去就一连气读一阵,读不下去就抛在一边”),其偏好性明显,如方志、游记,读书论、画论,关于节令风物民俗、草木虫鱼的书,还有《梦溪笔谈》、《容斋随笔》,甚至《宋提刑洗冤录》,都是他的喜好。在读杂书一点上,两人是共通的,不过苦雨斋学问更为广博,其思想亦更为浑厚。如果说苦雨斋是爱智者,从“十字街头的塔”中慢慢退居书斋,汪曾祺可说是“爱美者”,这个“美”是对自然与人性的审美,有人间世的烟火气。置诸文章写作上,汪曾祺不及苦雨斋之深邃,但其特出之处是文学趣味的加入,糅合那些兼容并蓄的学问杂拌儿,倒创出了他自己的文字情致来。比如他写马齿苋,除考证苋的分类外,还有这样的描写,“马齿苋开花,花瓣如一小囊。我们有时捉了一个哑巴知了,——知了是应该会叫的,捉住一个哑巴,多么扫兴!于是摘了两个马齿苋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马齿苋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适,一撒手,这知了就拼命往高处飞,一直飞到看不见”。这是闲笔,而好看亦好看在此处。